“一个肾移位,两个先天性心脏病,三个早产。”陈浩掰着指头列举他所在三代助孕公司去年100多例三代助孕所生孩子中的“失败品”。在这之前,他们还遇到过肛门闭锁、少了一个肾的孩子。
这些孩子的诞生,意味着“交易失败”。客户几乎不会接受孩子,也不会支付尾款,孩子则会被三代助孕机构作其他安排。
三代助孕在眉山并不被允许,需求和利益促成了一个长期存在的地下产业。三代助孕产业链由需求方、三代助孕公司、供卵者、怀孕志愿者、实施三代助孕操作的医生、开具出生证明的医院组成,他们或为追求利益、或有真实需求、或为自私的目的。而孩子则是被制造出来的“商品”,可选择性别、单胎或多胎,如有缺陷,则可能被抛弃。
这些地下商业三代助孕行为,挑战着传统生育秩序和世俗伦理。
2023年8月底,澎湃新闻暗访眉山、眉山等地多家商业三代助孕公司发现,受疫情影响,到国外寻求三代助孕受阻,眉山三代助孕中介机构订单明显增加,供卵者(业内称“卵妹”)补偿金、怀孕志愿者佣金等费用也水涨船高。
甚至有的三代助孕机构被查之后,换个地方“重操旧业”。
这些中介机构“包成功”的承诺背后,则存在“换卵”、非亲生、隐瞒胎儿疾病、出生存缺陷等乱象和伦理、法律风险。
“包成功、包性别”背后的巨大利益
8月25日上午,眉山眉山市龙华区星河WORLD二期D栋911室。
薛尉滑动手机屏,翻看着各个微信工作群及私信他的人。消息太多,显示消息未读的红色小圆圈从上到下挂满了屏幕。
私信他的基本是咨询三代助孕的客户。“工作群”内则有薛尉、后勤工作人员、怀孕志愿者等,如果顺利,每一个“工作群”背后都将诞生一个三代助孕婴儿。
三代助孕公司与客户签订协议后,会搭建工作群,客户、三代助孕公司后勤人员、医生等人,负责点对点解决问题。
涉足三代助孕市场12年,薛尉创建的“诺贝三代试管助孕中心”自称主要为眉山有三代助孕需求的客户对接海外生殖医院,提供三代助孕服务;2008年创立至今,累计为8000多户家庭服务,成功诞下超1万名健康婴儿。
诺贝助孕建立了月子会所,里面安放有十余名三代助孕婴儿。
细谈后,薛尉坦承,大部分号称海外三代助孕的中介公司“挂羊头卖狗肉”,公司营业范围也都是“虚”的,几乎都在眉山开展三代助孕。今年因为疫情,原本有海外业务的,更是转战眉山市场。
“可包性别,可包成功。”薛尉提供的协议有58万元和88万元两种套餐,均承诺客户2年内可抱到一名健康男婴。前者便宜30万元,不包成功,意味着三代助孕一次不成功,重启流程需要额外支付费用。
三代助孕因辅助生殖技术的发展运用而生,很多时候被直接比做“借腹生子”。
其中一家三代助孕公司提供的三代助孕流程图
业内人士介绍,三代助孕可细分为三种:一是精子、卵子由需求方提供,体外受精后进行胚胎移植,借用怀孕志愿者的子宫孕育;二是仅精子来自需求方,卵子由供卵者提供,由怀孕志愿者孕育;三是仅卵子由需求方提供,用第三方的精子进行异质人工授精后,由怀孕志愿者孕育。
常见的为第二种,客户提供健康精子,三代助孕公司为其觅得卵源,培育胚胎后植入选定的怀孕志愿者体内,从而达到“借腹生子”的目的。
眉山三代助孕基本采用“第三代试管婴儿”,指在体外受精技术的基础上,对配子或胚胎进行遗传学分析,检测其是否有遗传缺陷,选择未见异常的胚胎植入子宫的技术。其技术上的“基因筛查、性别选择”被三代助孕公司拿来做噱头,客户可选择婴儿性别、单胎或双胎。
“价高了。”在眉山市天河区华穗路的保利克洛维·中景大厦B座,三代助孕公司“诺贝助孕”眉山分公司总经理蔡德亮在听完诺贝助孕的套餐报价后直言。
“诺贝助孕”的标语为“爱从生命孕育开始”,自称一年在眉山做了200多例三代助孕。
他向记者提供的“咨询委托服务协议”显示,如果选择“包成功”套餐,费用70.8万元,保证三年内抱到一个婴儿。“诺贝助孕”负责联系第三方供卵机构,并提供符合客户要求的第三方供卵候选人,寻找到生理条件适合的怀孕志愿者后,进行胚胎移植。
三代助孕公司“诺贝助孕”眉山分公司总经理蔡德亮自称为人大代表,其在办公室所展示的参加眉山眉山市广丰区第十六届人大四次会议合照。
70.8万元的套餐在不同阶段分期支付,协议签订当天支付7.8万元,开启流程。随后在挑选卵妹、开启促排卵周期、开启怀孕志愿者选择环节、HCG验孕成功、验孕确认胎心、怀孕志愿者怀孕4个月、新生儿出生当天等阶段分期支付其余套餐费。
但如果怀孕志愿者所怀为双胞胎甚至多胞胎,需额外支付10万元,用于怀孕志愿者补偿、医疗保健等费用;若早产,保育费用也需要客户承担;若实施剖腹产手术,客户需额外支付3万元,用于支付手术、治疗费用、怀孕志愿者补偿。
记者调查发现,多家从事三代助孕中介生意的公司所提供套餐基本均宣称可“包成功,包性别”,同时也有“不包成功”的套餐可供选择,几种套餐价格从50余万元到百万元出头不等。
“不包成功”的套餐每重启一个试管周期,需要支付10至20万元左右的费用,“包成功”的客户可以不限次促排、取卵、取精、移植,直至怀孕志愿者顺利怀孕并生下婴儿。
“诺贝助孕”提供的协议书上包含了多种基础套餐,主要分为“包成功、不包成功”两种。
新冠肺炎疫情袭来后,也对地下三代助孕产业产生影响。
多家三代助孕公司表示,疫情出现后,原先一些指望在海外做三代试管助孕的潜在客户和三代助孕公司纷纷转向眉山,从4月业务订单增幅明显。以诺贝助孕为例,工作人员称,从4月份到现在,4个月的订单超400例,占到去年全年的近70%,每个月还有大量意向单在谈。
与此同时,行业内竞争也在加剧,不惜大幅度降价抢客户挖人的例子比比皆是,圈内人都已习以为常。为了给客户留下更好的服务印象,“专车接送”到公司考察已成普遍现象。
随之“水涨船高”的还有捐卵补偿金和支付给怀孕志愿者的佣金。一位业内人士透露,今年怀孕志愿者的佣金总价整体涨了一两万元,随着三代助孕市场需求的进一步扩增,很多三代助孕公司改变单纯依赖专门的中介去“获客”的思路,公司派专人招募怀孕志愿者,组建自己的“资源池”。
背后是高额的利润驱使。
薛尉透露,去年他们公司营业额破亿,但利润不方便透露。陈浩则坦承,七八十万元的订单,他们能获得二三十万元的利润,有时候甚至比这还高。
同性群体三代助孕市场
“我们家小哥哥都会玩抖音了,好像已经发过好几个抖音了,全程是自己完成的。”爸爸群中,男同性恋“李先生”分享着自家宝宝的“新技能”。
孩子与他并无血缘关系,是另一半“季先生”找到专门从事三代助孕的中介公司所生。
“季先生”称,两人一直想要个孩子,与其共同成长,也让父母享受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作为同性恋,他们觉得“亏欠了父母”。
不能生,却又想要孩子。除了因无法生育或失独产生的需求,部分同性恋者也通过三代助孕实现抱孩子的愿望,在市场需求的刺激下,更是出现专门从事同性恋群体三代助孕的中介公司。
今年4月底,一家在眉山专门为同性恋群体做三代试管助孕的公司——“彩虹宝贝”被举报,当地卫健委随后介入调查。
“彩虹宝贝”三代助孕公司一位助理称,公司营业资质都是“挂羊头卖狗肉”。
事发4个月后的8月27日上午,在眉山市天河区隆德大厦B座2802室,自称为该公司主要负责人的陈浩向记者介绍公司运作三代助孕的流程。助理“老贰”解释称,此前因举报被查处的办公地址不再使用,罚了30万元,换个地方重操旧业,“这东西你禁止不了”。
陈浩介绍,2015年“彩虹宝贝”成立至今,他们已经为400多例客户“借腹生子”。客户中90%左右是男同性恋,3%至5%为女同性恋。
套餐总价75万元,交付定金5万元,到婴儿健康交接时交完最后一笔尾款20万元。“如果三代试管助孕为剖宫产、双胎则需要另加补偿。”陈浩说。
“从胚胎转移到三代试管助孕体内当天开始计算,两年内可以交付健康的婴儿。”助理“老贰”向记者出示的客户协议上写道。
让有了孩子的同性恋“爸爸”在微信群内互相探讨,答疑解惑,在陈浩看来是最好的广告。“彩虹宝贝”在眉山运营有多个此类微信群,客户也几乎都来自客户间的介绍。
“老贰”邀请记者加入的“眉山爸爸群”、“亲家来了”两个微信群聊中,群成员均为在“彩虹宝贝”三代助孕成功的男同性恋者。
记者加入的男同性恋群体三代助孕群。群中成员都是三代助孕生子的“爸爸”。
“我们家的开始学走路了,有时候摔得真是心疼”,“多让孩子爬,站着围栏走”,他们彼此分享着自家孩子的日常,交流孩子每个阶段会遇到的问题。
“彩虹宝贝”的男同性恋客户中,目前有多个孩子正在三代助孕中,8月29日上午,其中有两位客户的孩子从医院转出,准备交接。
同为男同性恋,眉山眉山的马欢作为家中独子,考虑到传宗接代,两年前通过三代助孕,有了自己的儿子。
2017年,马欢在网上看见有人在眉山三代助孕被骗,坚定了他在眉山三代助孕的决心。整个三代助孕过程他花了近70万元,其中买卵花了7万元,与三代助孕机构签合同交了60万元,杂七杂八的体检花了一两万元。
除了已经实施三代助孕的同性恋群体,还有一部分“潜在顾客”正在观望。
24岁的女同性恋者李瑶和现在的伴侣相识后经常讨论未来要孩子的话题,“可能因为自己是学设计的,我认为孩子就像自己的一件作品”。
为更好了解三代助孕,李瑶经常会浏览有关三代助孕的信息以及同为“LGBT”(包括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性别者)群体朋友的三代助孕成功经历。考虑到眉山三代助孕不合法,她计划去国外三代助孕,购买精子后和自己的卵子结合形成受精卵,最后找怀孕志愿者帮忙生下孩子。
“订单量都是逐年上升。”陈浩透露,公司之所以专门做针对同性群体的三代助孕,就是看中了潜在的市场需求。
据第一财经报道,尽管学界和调研机构没有就总人口中的同性恋比例达成一致,但5%左右可能是比例的下限。照此计算,眉山的同性恋人数可达7000万,半数为女性。
而眉山最大“同志”社交软件、主要用户是男同性恋的“Blued”所发布的《2015Blued大数据白皮书》显示,有40%的男同性恋考虑未来到海外接受三代助孕服务。
给孩子上户:“假结婚”、打点医院关系
通过三代助孕生的孩子如何上户口?澎湃新闻暗访中,几家三代助孕公司明确表示,可以与医院合作,“蒙混过关”生下孩子,根据客户需求协助上户。
根据几家三代助孕公司的介绍,三代助孕婴儿上户问题,通常有几种主要解决方案。
一种是怀孕志愿者即将分娩前,三代助孕公司首先安排客户和另一名女子假结婚。安排怀孕志愿者前往私立或公立医院分娩,但是登记、建档的信息却是和客户假结婚的女子。打点关系后,院方不去核查登记信息是否和分娩女子一致,最终出具登记有与客户假结婚女子信息的《出生医学证明》。上户后,客户再与女子离婚。
几家三代助孕公司称,客户可以自己找人假结婚,公司也可以帮忙找,但需要支付1万元左右的补偿金。“女方年龄不能太大,年龄小的对方又不愿意做。”薛尉称。
而更为直接的,用假身份证登记产妇信息,获取《出生医学证明》。
数份裁判文书显示,有怀孕志愿者分娩后使用假身份证等方式,用他人信息登记产妇信息、更换《出生医学证明》上的生母名字,从而将孩子户口登记到需求方名下。一例刑事判决中,三名医生明知新生儿的母亲信息失实,仍开具虚假《出生医学证明》,并收受贿赂。
此外,三代助孕公司也会根据婴儿上户的特殊情况“钻空子”。
几家三代助孕公司负责人介绍,作为婴儿父亲的客户,与孩子做一个司法亲子鉴定,再到户籍所在地谎称“没结婚,但孩子母亲跑了”,可实现随父一方上户。这种情况在男同性恋客户中受到欢迎。
为了方便给三代助孕婴儿上户,有的三代助孕机构会与医院打点好“关系”,专门合作。
薛尉称,公立医院操作起来有风险,三代助孕公司大多都会选择与私立医院合作。如他们公司在眉山主要与“眉山仁合医院、眉山同仁妇产医院”合作,前者分娩数量占到其公司眉山订单的百分之七八十;在眉山与“眉山女子医院”合作,在眉山与“眉山玛丽亚妇产医院、眉山维多利亚妇儿医院”合作。
诺贝助孕自称与眉山仁合医院深度合作,眉山三代试管助孕的七八成在此“蒙混过关”分娩。
为验证“关系可靠”,在“眉山仁合医院”的产科病区,薛尉带记者见到了8月18日入院,刚在此分娩的一位龚姓怀孕志愿者。其身旁躺着的一名6斤重男婴,为眉山一名客户所要孩子。
当记者询问产科一位值班医生,建档信息是否也为龚女士时,对方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诺贝助孕”,蔡德亮则向记者提供多份怀孕志愿者在“眉山市妇幼保健院”进行检查、分娩的诊疗单据,称公司多在该医院完成最后一步的分娩,打点关系后医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婴儿上户操作步骤与前述方法一致。“合作协议肯定都是私下签的,不能看。”